作者： 熊焱
1
岁月里我有一颗起伏的心
人群中我有一张饱经沧桑的脸
我越来越热爱夕阳、暮春的落红
热爱雨水的泥泞铺满黄昏的脚步
我热爱郁郁苍苍的山坡，那隆起的曲线
是受孕的女人挺起最优美的半弧
2
我记得满坡的蛙鸣叫碎了漫天星光
篱笆外的喜鹊一声声地唤甜我的乳名
我记得出村的小路曲曲弯弯，像风
解开了昼与夜交织的结。我从那里出发
与许多人结伴同行。每一个分岔的路口
总有人走散，总有人诀别
只有年龄还举着刀子，紧紧地跟在我的后面
二十岁时，我意气风发地豪饮最烈的酒
三十岁时，我穷困潦倒地咽下粗粝的风
眼看就要四旬了，我一次次的赶路仍然还像蹒跚学步的孩子
有时渴望深夜里闷雷滚动，把我从梦中喊醒
有时渴望昨日重现，我赶在日出前扶正倾斜的黎明
当我剥开掌心的茧子，第一缕晨曦就掀开了眼角的鱼尾纹
3
年少时我体弱多病，屡次与死亡擦肩
母亲心急如焚，躲在暗夜里啜泣
咸涩的泪水泡软了岁月的荆棘
父亲安慰她。两人就像枝与叶
偎依在一起，承接着呼啸的风鸣与闪电
如今母亲已年过古稀，一身伤病
她摸着生锈的心窝、漏风的关节
微笑着，从容地看尽了生死
而我沉默着，看着她的病痛
就像看着我生病时的女儿，心里汹涌着忧伤与焦虑
4
那时我住在乡下，抬头即见云朵
开门即见青山。林秀若黛，峰峦若聚
青山的容颜年年不改。村外河水在流
春潮温婉微漾，夏洪泥沙奔涌
乡人们苦难的时光沉积在河床，卑微的梦
像破碎的浪花流向远方
现在我生活在大城市，推窗只见鳞次高楼
抬头只见一线云天。道路在反复整修
楼宇在反复重建，奔忙的脚步反复地往返在两点之间
我家的小区外，沙河的水声如琴弦低诉
我夜夜枕着它的音符，却在梦里生出皱纹和悲苦
5
在最初，我哭着来到人间
在泪水中，看到亲人们迎向我的脸
又在泪水中，看到亲人们从这个世界的侧门走远
在泪水中，逐渐变粗的喉结是慢慢调试的琴弦
喊出了肺叶中滚烫的雷霆。在泪水中
我爱上的姑娘有着月光落地的寂静
我摸着生涩的心跳，尝到了初吻的咸
在泪水中，异乡长长的漂泊是一条风霜的路
磕破额头的鲜血、跌倒膝盖的淤青
都有一个煽情的名字，叫命运
而我在夏至后迎娶了妻子，在霜降后迎来了女儿
稀疏的细雪漂白了我的双鬓
多年后，我才明白泪水是结晶的梦境
我在沉睡中一次次地梦见自己与命运达成了和解
又在醒来后系紧鞋子冲在生活的最前面
6
我曾从长辈们讲诉的故事中听到死亡
从一行行文字的背后触摸到生命的终结
从疾病带给我的疼痛中感受到恐惧的迷茫和颤栗
——那是多么漫长的孤独啊，我的写作从那里开始
像在钢丝上起舞，在石头上磨刀
一粒粒文字穿过肉体的针孔
缝补我千疮百孔的灵魂
我知道，我的一生都会在词语中煎熬
马蹄跑碎黄昏的鼓点，是我笔尖下的心跳
曾经，我渴望我的写作能让时间变成永恒
让我的生命从文字中获得永生
而现在，我只希望它不要毁坏了我作为一个诗人的声名
7
这些年我认识的人越来越多，能够谈心的
却越来越少。有的人曾被我引为诤友
却在曲终后，看到了他卸下厚厚的脂粉和面具
有的人冲我笑脸相迎，却在背后藏着棍棒和刀剑
有的人我始终保持距离，却终究躲不过他投掷的暗器
哎，世相太繁复，只怕我毕生也看不透人心
而时间，终将会宽宥这一切
8
如今我开始享受众声喧哗中的孤独
也沉迷于万籁俱寂里的安静
我开始学习失败的坚韧，顺从命运的恭谦
——再强大的人生，在时间的面前也是不堪一击
而在草的枯荣中，在花的开谢里
我们乘飞机，坐高铁，穿过山河万里
阅过红尘万卷，这不过是在时间的列车上颠簸和辗转
最终抵达墓园，抵达永恒和寂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