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是一个长江之滨、幕阜山下的普通村庄，名字是“周堡村”，位于湖北省阳新县境内，农村经济社会结构具有典型的中西部特征。

村庄人多地少，人均耕地不到1亩，仅能糊口。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大部分劳动力外出务工。全村户籍人口2300人，常住人口1548人，60岁以上的老人近300人，农村已经是一个典型的老龄化社会。调研了解到，农村老年人收入普遍不高，低龄老人可以打零工、种一些田，一年收入一万多元，中高龄老人的收入则就只有几千元。

收入结构是一个宏观结构问题，收入低是短期内解决不了的。但是老年人的境况比过去好得多。一是国家给老年人发基础养老金，一个月115元，一年两个老人有2千多元，解决了零花钱问题，二是医疗保障，国家给农村老人建立了医疗保障体系，老年人看病负担轻了，三是青壮年劳动力外出务工了，家里土地收入（包括国家发放的农业补贴）就归了老年人。

但是老年人的另一个问题凸显出来。和老年人交谈，老年人多次反映这样一个问题，大量闲暇生活不知如何度过。过去老年人很忙，寿命也没有那么长，闲暇时间没有那么多。现在则不是，老年人也不忙了，寿命普遍到75岁以上，80多岁也很正常。有老年人说，“老年人现在衣食无忧，经济上养活自己问题不大，最大的问题是精神崩塌，倍感孤独、无助，缺乏关爱。”

在快速城镇化背景下最近几年，大量学生进城读书，50岁以上的中老年人要进城陪读，农村人口进一步减少。农村公共生活也逐渐减少。随着机械化和生产的便利化，农民的生产互助减少，共同生产的现象基本消失。农民的人情往来主要集中在春节的2个星期，这个时候亲戚朋友才能团聚。而且现在农村红白喜事采取“一条龙”服务方式，请专门的市场主体（乡厨）提供办酒席服务。交通方便了，汽车普及化了，农民参加红白喜事，吃一顿饭就走。农村原有的相互帮忙、商议等公共生活形式基本消失。

在农村日益空心化和缺乏公共生活的情况下，老年人百无聊赖，集体生活几乎消失。陈老太太今年78岁了，夫妻两人单独居住在老房子里，身体还好，种了1亩的杂粮，每天都在村里溜达。

她说：“我每天天没亮就醒了，没事做，也没地方去，就在家里转来转来，等到天亮。”白天，老人不敢睡觉，“如果白天睡着了，晚上就睡不着了。”他家有暖炉，也生了火，但是他们不敢两个人独自烤火，原因是很容易睡着，这影响晚上睡觉。“一个人待着，就很容易睡着。如果要睡着了，我就起来走走。一天要在村前的道路上走十几个来回。”

陈老太太的儿子居住在农村，一个孙子也居住在村庄，但老年人和他们的交流不多。他们之间的生活方式不同，共同语言也很少。外出打工的孙子们过年回家，也是在打牌、看手机，很少有人会坐下来与家里的老人聊聊天。

提起电视，55岁的夏大叔就很气愤。“现在的（智能）电视太复杂了，无法像以前的传统电视一样，一打开就能看电视节目，很容易换台。现在，电视节目需要会员、还要付费、还要求不断清理，买个电视气死人。”一位年轻的农民说，“现在年轻人不看电视（看手机了），老年人才看电视，但电视对老人不友好，现在都不给老人买电视了。”

玩手机成为很多老年人的无奈选择。曹老太太，已经80岁，丈夫在8年前就去世了，2个儿子长期在外面打工，媳妇在城市陪读，她一个人独居。自然村里，没有与她年龄相仿的老人。她有一部老年机，用于接打电话。去年，她自己花费了1200元，买了一部智能手机，主要娱乐内容是刷抖音的短视频。现在，她每天下午四点就躺床上看手机了。她的外孙女无不担忧地说：“外婆年轻的时候没有近视，现在天天看手机，到80岁竟然要近视了。”

陈老太太也想买一部智能手机玩玩，但是家里没网。孙子告诉她：“家里要安装无线网，才能使用智能手机。”没有多少年轻人会关心老人家里是否有无线网的。

特别是80岁以上的高龄老人，不种地了，又不愿意到城镇子女家，希望过独立的生活。但如果他们身体机能下降，无法到处活动，就更是孤独。比如说，在村庄，80岁的老人打牌速度慢，与低龄老人很难玩到一块去。两代老人之间，共同话语也很少。农村有句俗话：“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九十不留坐”。其中原因之一是高龄老人担心死在城镇的子女家，不愿意进城居住。

在村庄建立老年人协会

2014年，家乡村庄就利用民政部门自己在村委会闲置场所建立了一个老年活动中心，并建立了老年人协会。最初，老年人活动中心的日常开支主要来源于部分在老年人活动中心打牌的老人缴纳的管理费，部分来自于捐款。过去3年疫情影响下，老年人活动中心就关闭了。老年人协会仅仅在每年重阳节组织老人吃一顿饭，此外没有日常活动了。

2022年，原村小学、幼儿园都撤并到附近村庄，建筑闲置了。在部分老年人倡议下，老年人协会将老年活动中心搬迁到刚刚闲置的村小学。这一倡议得到部分外出务工经商的年轻人支持，花费了2.5万元重新装修了老年活动场所，添置了新的桌椅、电视、象棋等。2022年重阳节，村里举办了隆重的重阳节联欢活动，在村农民（主要是中年妇女舞蹈队）自发排练了二十几个节目。重阳节当天，新的老年人活动中心开放。

老年人协会聘用了一个80岁的老年人陈芳谷，他每天早上8点到，带上中午的饭菜，下午5点回家。老年人协会每天给他支付10元报酬。他一年只休息一个星期，除夕到年初六，为的是给老年人提供一个公共活动中心，老年人每天都有地方可去。典型的如上文的陈老太太，她的积极性很高，上午也去，下午也去，晚上还想去，在家里实在是太孤独了。

老年人活动中心的建设很简单，功能室也非常简单，目前只是建立了一间娱乐室，另外有一个简单的图书室，娱乐室有有8张小方桌，供老年人打麻将或打扑克牌。在娱乐室有电视机，电视机采用传统的“电视窝”，老年人容易操作。在娱乐室，老年人一般不打钱，打钱最多不超过1元。在冬天，活动中心能提供暖炉，在夏天，活动中心提供电扇。在下雨天，到活动中心的老年人最多，8张桌子能全部用完，有的老年人没有机会了。

老年人认为，建设老年人活动中心是大好事，是老年人自己活动的一个地方。到农民私人家打牌是分散的，而且不能老是去，去就要麻烦人家，而且老年人的生活习惯又和年轻人不同，那毕竟是私人家庭。村干部也认为，这个老年人活动中心没有花费集体一分钱，都是群众自愿捐资建设的，目的是为了在村老年人能够有一个冬暖夏凉的去处，要大力支持。

从效果来看，老年人协会的建立也激活了村庄其他文化活动，村里兴起了舞蹈队、腰鼓队、唱戏队和舞狮队等文化组织。舞狮队和唱戏队曾经就有，中断了20多年，2022年又重新兴起了。

舞蹈队有20多人，在十几年前就成立了。参加舞蹈队的大部分都是50岁以上的中老年人。舞蹈队每天都组织跳舞。即使是下雨天，她们也要继续跳舞。这促使老年人协会计划建设遮雨棚。

腰鼓队有十几个人。腰鼓队除了平时跳舞，还参加红白喜事活动。腰鼓队每年参加红白喜事17~18场，每次收入1200元，到每一个参加的队员大约是150元，能够自力更生。

舞狮队有60多人。受到重阳节活动的刺激，回乡的舞狮民俗传承人出资七八千元将中断了20多年的舞狮队建立起来了。年前，舞狮队训练了20余天。年后，舞狮队在全村表演了7天，每天都上午9点到晚上10点左右。舞狮队到每个自然村表演，拜年祈福，每个农民都要将“狮子”接到自己家里表演。还有外村的农民也想将狮子接到自己村里表演。

唱戏队有20多人。2022年的重阳节活动中，农民拿出家中尘封已久的道具和服装。这些唱戏队的成员成为村庄中的文艺骨干，成为重阳节文艺汇演的组织者。

这些村庄自组织生活在村庄之中，服务老年人，能够为老年人提供了“低成本、高福利”的公共生活。从经济成本来说，投入是很低的。老年人协会每年的运营成本不到1万元。跳舞队、舞狮队、唱戏队都是农民自发组织的，基本不需要什么费用，也和村委会没有关系。

家乡农村为老服务事业大有可为，这是有依据的。

第一是，群众基础很好。家乡地区自然村普遍有宗族文化，农民群众有家乡情怀，非常支持村庄为老服务的公益事业。

村庄在2022年第一次隆重庆祝重阳节，举办了文艺演出，捐款达到5万元。在去年腊月二十几，舞狮队的负责人期待农民的捐赠能够弥补成本，没想到春节期间舞狮队获得的捐赠有10多万元，一个队员还能分配一千多元。

据老年人协会会长马先财老人说，“不少经常去老年人活动中心的农民也捐款了”。居住在农村的老人，普遍认为老年人协会非常重要，希望老年人活动中心能够办下去，他提供了一个公共活动空间。有老人说：“一个人在家时间很难过，到外面聊聊天，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

外出务工经商人员平时不在村庄，也非常关心村庄的老年事业。捐款的大部分农民都是普通的打工者。一个普通打工者的心声是：“我的父母都生活在村庄中，如果村里举办老年事业，我们都愿意支持。”

新乡贤也非常关心村庄中的老年事业。周堡村的一个老板建立了私立学校，连续10年出资，在重阳节请全村70岁以上老人吃饭。周堡村的另外一个新乡贤是武汉大学的教授，从2022年开始筹办新的老年人协会，捐赠了老年人协会的启动资金。除此之外，这位大学老师还帮助申请项目，指导老年人协会的组织运营。邻村的一个新乡贤在省烟草局工作，每年都给村里支持，举办重阳节活动和老年人活动。

第二是，政府大力支持。我国人口日益老龄化，国家形成了“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战略”，以社区、村庄为基础，举办为老事业，有利于打通最后一公里。

老年人普遍认为，在政府支持下，未来村庄老年人活动中心还可以办得更好，为老人获得美好生活提供帮助。在2022年的基础上，2023年，县民政局计划在周堡村投入5万元财政资金，完善农村社区为老服务基础设施。这在阳新农村具有开创性意义。如果一个普通的周堡村在政府支持下，主要依靠村庄社会的力量能够推动老年人协会的建设，那么阳新县农村普遍就能够建起来，因为具有内在的需求和经济社会条件。

周堡村老年人协会的设想是不断完善基础设施的同时，完善老年人协会的管理制度，丰富为老服务形式，总的目的是为在村老年人提供来自于国家的、集体的和社会的关爱，营造尊老敬老爱老的社会氛围。

按照民政部门的设想，农村社区养老基础设施主要发挥“日间照料”作用，主要包括“四室一厨”，四个功能室分别是：娱乐室、书报棋类室、日间休息室、医疗室（和村卫生室合并就可以），加一个厨房，农村社区为老服务的高级形式是通过小厨房提供简便的餐饮服务。此外要在广场上建立室外的健身设施。

丰富为老服务形式、从全国多个地方的经验来看，主要包括：年节活动。每年重阳节常规组织 1 次“敬老宴”，并与村舞蹈队、舞狮队等民间娱乐团体合作，举办隆重庆祝活动。在有条件时在其他合适节日增加 1 次“敬老宴”。日常慰问探视：日常探视慰问孤寡生病老年人（一年约10次）；给村庄去世老年人送花 圈、参与追悼会（一年5~10次）。

总之，农村为老服务事业大有可为。农民有举办老年活动的积极性，也愿意出资，关键是基层组织要主动作为，将农民组织起来，找到乡村本土的、民间的社会资源，优先解决老年人的公共活动场所问题，建立集体化的老年生活，排解其孤独感。